那天是广州十二月一个下雨的晚上。
我和当时的男朋友租住在天河区中山大道西一个破旧的小公寓里,夜晚十二点多,地铁和巴士都已经停运,我们冒着雨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。
我:去大学城,在广大生活区的公交车站停。
的士到达后,雨落得更大了,我们都没有带伞,地面的积水几乎要漫过我的鞋。深夜的大学城已经没什么行人,只有麦当劳亮着灯,还伴随着一些街角商铺微弱的光。
玛嘉烈他们一群六人在大学城的北亭村租了一间民用房,四个房间,月租2500。
认识玛嘉烈是通过朋友,朋友也是在学校社团和玛嘉烈混熟,他们一群人,玛嘉烈,Bosco,阿怪,果果,还有一对情侣,阿安和希子,再加上一只猫,也叫希子,六个人一只猫分别来自广东、上海、厦门、武汉和台湾。
那时他们一起租住在北亭村那间房子里已经有二三个月了,玛嘉烈毕业不久,Bosco之前在上海做销售,阿怪做建材生意,果果在老家武汉是一个编制外的政府职员,阿安和希子带着他们的猫平时喜欢做一些陶瓷手工艺品,然后卖卖钱,客厅有个长桌子和四个房间里的床全部都是阿安亲手做的。
他们在豆瓣的学粤语小组上认识,当决定聚在一起的时候,他们便各自辞去工作,挤在了北亭村的这间出租屋里。其中的理由也简单,无非是觉得生活没劲。
北亭村是大学城的原住民村,居住着些当地村民,周边大学的学生或情侣,以及一些外来的务工人员,房租便宜,一个人几百块就能租下一间小房。村里的地势复杂,我们从下车的地点步行了好长一段路才隐约看到些热闹,下过雨后地面全是泥泞,穿过狭窄的长巷子,周围有一些待拆的破旧建筑和小餐馆,更多的是五光十色的小宾馆,和在巷子尽头幽幽发光的成人用品店。
拐过一家叫作“浪漫满屋”的情侣酒店,粉红色的灯光映着“特价68”的招牌,我想起忘了买酒。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箱珠江,玛嘉烈发微信说再买一瓶桂花酿,十几块钱吧。
拎着酒终于走到玛嘉烈的家门口,借着微弱的灯,我发现自己不小心踩到一块屎,新鲜的屎区别于靴子上的泥,更加柔软且有黏度。玛嘉烈催促我赶紧上楼,我说等一会儿,然后站在台阶边,把鞋子上的泥一点一点仔细蹭掉。
走在楼道间,玛嘉烈小声提醒我:别太大声,之前我们被投诉好几次了。
进到房间里,玛嘉烈才敢放声说话:之前晚上我们通宵喝酒玩国王游戏,旁边一对夫妻砸我们窗户说吵到他们小孩睡觉了。
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和男朋友找玛嘉烈的目的便是玩国王游戏。那阵子,我失业已经近两个星期,从广州的211大学毕业,我进了一家口碑和待遇都不错的媒体公司当编辑,每天十点要打卡,办公室里坐一天,对着电脑,机械地写稿改稿,一篇写好的稿子轮流经过几个编辑,到手后一半以上已经不是自己的,为起一个标题在选题会上焦头烂额,主编说标题要引人注目又不能哗众取宠,然而这个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无非三样:金钱、暴力和性。一番讨论下来,全是“或许”、“可能”、“大概是”,温吞的标题,规矩的内容,整齐的排版,说不上错,就觉得没劲。
和男朋友在出租屋里躺了几天后认识了玛嘉烈,隐约觉得大家境遇相似,统一觉得生活没劲,之后他们邀请我们去家里玩国王游戏,我问可以今晚就去吗。
游戏规则很简单,几张牌,抽到王牌的便是国王,国王在全部人都不知道彼此是什么牌的情况下,可以指示任何两个数字牌的拥有者做任何事情。国王游戏的精髓就在于,任何人都不能违抗国王的命令,一场游戏中国王拥有绝对的特权。
而在这样的设定下,我们一群人,在缠绵的雨夜,嘈杂的城中村,挤在一间烟雾缭绕的房子,有了酒精和尼古丁的催化,开始了彻夜的狂欢。
几杯酒下肚,几包烟过肺,大家都开始面色潮红语无伦次,开着玛嘉烈每次喝醉酒都要打电话给已婚的前男友的玩笑。
我问Bosco为什么你们几个人想要聚在一起。
Bosco:为了玩。
有的人为了学业,有的人为了更好的工作,而他们仅仅是为了玩,爱喝酒,爱抽烟,爱开趴,只是恰好碰到了另外几个爱玩的人。
经济来源呢。我问。
Bosco:其实我们要一起创业。
他说他们几个人一起凑了点钱,在城中村一个旧楼租下了个破天台,打算重新装修一下,做成个露天小Bar,一些闲散人可以聚在一起喝喝酒抽抽烟,听听音乐看看电影,然后收点门票钱,也算是能勉强养家糊口。
我:具体收多少钱呢,用什么方式宣传。
Bosco:现在还只是初期,反正我们大家就只有一个目的,就是玩。
当时的男朋友忍不住欢呼:这个idea太棒了吧,你们还有什么其他idea吗。
Bosco:其实我还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,番禺有个废弃的工厂。
男朋友:哈哈可以在废工厂里开趴!像那种underground的组织,一群人半夜偷偷潜进去,在里面放烟花哈哈哈。
Bosco:哈哈哈对!给它炸出个大烟花!
我们都笑了。
又是几杯酒下肚,国王游戏开始变得暧昧,我们不满足于仅仅是喝交杯酒的程度,大家开始心照不宣地往尺度更大的方向试探。
玛嘉烈抽到国王。
玛嘉烈:1号和3号舌吻20秒。
翻开牌,1号和3号分别是我和Bosco。大家起哄,我转头看向男朋友,他一副无所谓我玩得起的表情。玛嘉烈大笑着说:你小心哦,Bosco能把你亲湿。
此时大家喝多了酒,东倒西歪躺在一张床,我和Bosco对视了很久,终于忍不住笑场。
我:不舌吻行不行。
玛嘉烈:那就舔耳朵!
于是我一把揽过Bosco的头,开始舔他的耳垂。而Bosco凑近我时,我看到男朋友表情略带复杂地似笑非笑。
Bosco的舌头环绕了我的耳朵一圈,带着潮湿粘稠的声响,我的鸡皮疙瘩从耳朵延伸至肩膀和手臂,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“嘶”了一声,大家才满意地大笑起来。
之后的游戏里,男朋友摸了玛嘉烈的胸,阿怪和果果舌吻,Bosco和每个人表演了床上的体位,男朋友亲了阿安的脚趾,我和男朋友给大家展示了我们最喜欢的姿势。
在大家的欢呼声中,男朋友把我在床上翻了个身,我跪在床沿,他在后面打了一下我的屁股。
接下来我们每个人都描述了一段经历,男朋友说他的第一次是在教室,玛嘉烈有一次闯红灯,Bosco和朋友睡了,果果约了个医生,阿怪也喜欢被打屁股,我眉飞色舞地描述对方器小活儿差,还总爱问我爽不爽。
酒喝得差不多了,游戏也玩累了。
男朋友看见阿安的小腿上纹了一只青色的鹤。
男朋友:我也有很多纹身。
阿安:挺好看。
喝了几罐啤酒,我感觉膀胱受不住,夹着一双拖鞋,穿过放满了精酿酒的厨房,跑去了厕所。
厕所里没有马桶,只有蹲厕,喝了酒我迷迷糊糊东倒西歪,蹲着的时候不小心尿在了裤腿上,这才突然稍微清醒了一点。
我从水桶里舀了两瓢水冲了冲裤腿,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挂着两个黑眼圈,窗外已经蒙蒙亮。
走进房间,大家都倒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,果果说她要准备去和男朋友约会了,换了一双过膝长靴和一条黑色的紧身蕾丝连衣裙。
我和玛嘉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Bosco说困了,起身回到他在客厅的床,玛嘉烈盯着我,突然说:诶其实我和Bosco打过炮。
我:不奇怪啊。
毕竟你们之前玩的国王游戏都是用手指让对方高潮。
天亮了,从大学城回天河的公交车也陆陆续续发车了。
我和玛嘉烈,Bosco,阿怪,果果,阿安和希子道了别,顺手摸了摸窝在床上的希子,看了一眼客厅里长桌子上堆满的易拉罐和烟灰缸,便和男朋友去赶公交车了。
清晨的北亭村反倒安静了许多,下过雨后空气更加清爽,大清早便有很多行色匆匆的路人。
通宵加上喝酒,我的眼睛浮肿,衣服在弥漫着乙醇和尼古丁的空气里浸泡了一整晚,有些粘腻感,我感觉隐形眼镜干涩地粘住眼球,甚至无法看清眼前的路。
在回天河的B25路上,我靠在男朋友的身上睡着了。
回到我们的出租屋里,躺在床上,我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。房间里很昏暗,沉默了很久,我问他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。
他:没什么。
我:那你为什么不说话。
他: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描述和别人的姿势。
我们互相背对着对方,又沉默了一阵子。
我:你不也摸了别人的胸。
他:喝多了。
之后他转过身,抱住我,我们又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阵子。
他:你买的那些酒钱我要A给你吗?
我:不用。
后来,我和玛嘉烈一行人便再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了。之后的日子里,我也曾和别的朋友一起玩过国王游戏,内容不过就是弹弹脑门之类的。
再次知道他们的近况,是我们那个共同朋友告诉我,大家都搬家了。
朋友:你呢?
我:我啊,读研。
阿安和希子结婚了,果果和男朋友要搬出去买房子,阿怪的父母叫她回家工作,玛嘉烈恋爱了要和男朋友住,Bosco也继续回上海当销售。
那只叫作希子的白白胖胖的大猫,死了。
他们想开露天Bar的天台房东不租了,番禺的废弃工厂也继续废弃着。
而在此期间,我也早与当时的男朋友分手。
大家都做鸟兽状散了,继续回到我们曾认为没劲透了的日子中去。就像马克钻进了苏格兰最糟糕的公厕的冲水马桶里,在排泄物和呕吐物里见识了一片蔚蓝海域,溺了一阵水,之后又神智不清地爬了出来。
当初大家聚在那间烟雾缭绕的出租屋里,喝不完的酒,抽不完的烟,打不完的X,喝着十几块钱的桂花酿,彻夜玩着国王游戏,在互相舌吻舔耳垂抚摸中大笑,笑得邻居恼羞成怒来砸门。
白天睡觉夜晚狂欢,日日夜夜,周而复始,我们骂家庭,他们束缚了我们太多,骂男人,一次又一次被抛弃,骂工作骂上司,都是一群为了钱的利己主义者,这个世界都是大傻逼。
骂完之后我们继续喝,拿出柜子里的SM玩具。
北亭村在那个晚上变成了一个极乐乌托邦,有68块钱的小旅馆,拐角处就是成人用品店,有各种各样的跳蛋,各种口味的避孕套,有卖十几块钱桂花酿的小卖部,有劲儿很足的假酒,一口就嗨,有烟,没有烟灰缸,随处可见的烟头,不会罚款。
我总是高明地以为,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倦怠生活里选择了堕落。我厌恶每天早上十点时间敲打在窗户上的声音,厌恶Excel,厌恶数字,厌恶回车键,厌恶拥挤的地铁3号线,我选择了逃离,选择了溃烂,选择了在马桶里寻欢作乐,这是一个多么妙不可言的马桶。
堕落是那个惊艳的抽水马桶,拥抱他,就可以穿过排泄物和呕吐物,在蔚蓝海域里当国王,在这场国王游戏里,拥有绝对的特权,无尽的放肆和极致的快感。
这样的天真的确让我短暂地快乐过一阵子,事实上,我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,是堕落选择了我。真实情况我不过是一个写不出爆款推文的三流写手,我厌恶的一切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愿接纳我,堕落爱我,他爱任何人,只有他愿意无条件地让我去他怀里。
大家被堕落选择,又被婚姻选择,被房子选择,被原生家庭选择,被爱情选择,被工作选择。马克走在伦敦那条川流不息的大桥上,他离开了朋友,洗心革面,带着兴致勃勃的笑容,这是他的期望,是社会给他的期望,就像B25路从北亭村驶向了中山大道西,我带着满身的酒气和烟味,给老弱病残专用座让了位置。
我们都会被规则选择,最终被死亡选择。
只是我偶尔怀念那只叫作希子的大猫。
本文@波玛丽BOMARY
留下来陪我生活:
《》
本篇文章来源于微信公众号: 你的老张